漫步的轮回——韩旭

艺瓣的老朋友韩旭又出新作啦~这次又会是什么故事呢?随小编一起来先睹为快吧~在开始之前先跟小编一起戳开下面这优美的音乐《My Romance》~(温馨提示:听音乐看故事,赞~) 


 

“和其他女人吗?”

“奶奶。”她的孙女打断道,或许她觉得这样很唐突。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我不会怪你。只要你还记得你是爱我的,哪怕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即使当做一种回忆。”

我一直在漫步,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对的版本的Willow Weep For Me。

 

一、号口


常熟路地铁一号口是适合约会的地方,因为许多人选择在那里碰头。

往前走是实用主义的城市而往后有另外一个世界被梧桐树叶遮盖着。夏天,绿色的梧桐树叶相连成穹顶,变成一个回溯时间的洞口;秋冬,那些金色的落叶覆盖着道路,像绅士一样为那些故事和记忆披上毛毯。总之,这个区域的某个部分,总是被遮挡着——像曾经走过这里的男男女女,像在这里约会的男女,等待别人来与自己漫步,来发现自己,来撩拨自己,来爱抚自己。

我最近似乎感知到一种召唤,一种内心深藏着的记忆,却与自己现实的生活无关,自己也不曾经历过的记忆。或许这就叫怀旧。

总之我是无所事事的人性之表率,而似乎我的工作就是漫步。我寻找的东西难以用数字衡量,因为我不实用,也没有目的。就像这里的建筑一样,那种特定的细节并不是为实用而存在,而是为了那种纯粹的漫无目的的愉悦。然而实用主义的东西推举出来的金刚们一步步地向前蚕食着梧桐树叶覆盖着的国土。这庄严国土的唯一防线,就是那种无所事事的人性,那种与我无关的态度。

 走在通往地面的台阶上,我似乎觉得自己在经历一种登基般的升华。那种以无所事事的态度去巡视我的庄严国土。而一号口比地面高出几个台阶,我便能够从上而下俯视那些约会的男女,在等待的男女。犹如宙斯可以下凡与人搭讪一样,我不介意自己的记忆里多几个角色。

“我记得老早小时候,这里有两个早饭摊子。”两个少妇从我身边走过。

虽然这是种实用主义的怀旧,然而在这座被实用主义侵扰的城市里,怀旧便成了实用或是现实的反面。实用的人向前走了,许多东西却被遗忘在了身后,于是怀旧变成了时尚,任何与怀旧沾边的东西变能够在实用主义的世界里得到尊重和高价。

我的漫步不在这种实用的怀旧里。今天有句话,一个故事一直在我脑海里重复,然而没有特定的语言,没有细节的描绘,只有Bill Evans My Romance。我看着这一栋栋房子,看着每个细节,如同一个个线索去解开那句话,如同我穿过那两个少妇记忆中的碎片一样。有一种旧梦般的冲动让我去寻找,保护,和修复一样东西。然而毕竟我的工作就是漫步。

我巡视着国土,漫无目的,带着某种偶遇的侥幸迈开了脚步。

 

二、漫步

我是有备而来的。

无数次漫步已经让我熟悉了这里每个角落,每个俱乐部,每栋楼的建筑风格以及门饰,窗饰,楼梯间的每个风格,以至于每个门房保安都会以为我是住客。而我也渐渐发现了这样的好处。最近为了省钱,我改变了坐着约会的方式。我会带着约会对象漫步,我会挑选漫步的线路,描绘着那些曾经在Ferguson Lane走过的男那女女,那些站在朱丽叶阳台下,期待她的出现的故事。

这样,我似乎离自己内心的那句话越来越近,每次用双脚连接起一条条街道,都能发现那些残片中的相互联系,如同推测那些落叶曾经在枝头的繁茂景象。而在这种记忆里漫步,除了不用花一分钱之外,还能看她是否是有那种魔力,去点开我内心记忆中的拼图——看着这些房子,如同看着一个个披着大衣却失忆的贵妇——像极了旧哈瓦那。

“你可以留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直到你花光了钱为之。”我手机上出现了这条消息,来自于香港一个被遗忘的号码。时间向前走了,有些人被我遗忘在了身后。我把手机放进口袋。

我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着手表,耳塞将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看着她,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仍旧在听Bill Evans My Romance,我们像两个包裹在不同气泡中的宇宙,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红灯变成了绿灯,我们穿过马路,往那个梧桐树枝构成的隧道中去。

我在前面走,看到梧桐树投射在奶黄色墙壁上的影子,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后面,慢慢加快脚步。因此我故意放慢脚步,等待她在狭窄街道上赶上我,而能够有平行地走在一起的那瞬间。余庆路,康平路附近有些安保的制服的警察。他们朝我迎面走来,街道狭窄,于是我不得不停下,她就站在我身后。

“我是不是像老上海里面的人?”我问那些制服的人,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哈哈,有点。”他们朝我微微一笑。

我想这是我最有意思的一种自我介绍,如果那个旁观者可以理解的话。

继续往前走,她始终没有走上来,却有种默契,那种我会看着前面走来的人而避开,她也会跟着我避开,类似于这样的默契。我们来到了下一个路口。

“我们又见面了。”我开口了。

她很诧异,有些吃惊的看着我。她拿下耳机,就像打开了她太空舱的密封门一样。问我:“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借着风很大的理由,低下头,凑到她的嘴边,在亲吻的临界点。

“在上个路口。”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那张嘴唇是一种自然地微笑,或许这是一种线索,需要去亲吻才能解开。

“没有事的话一起走走吧,这些马路我很喜欢。”我说道。

我们互道了姓名,慢慢走着。说了些彼此的生活。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向她解释我是爵士摄影师,我的工作是漫步,她不置可否。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便把自己说成了一个建筑师,一个负责老建筑改造咨询的人,一个为那些能够买得起法租界别墅的富商,提供修复建议的人。其实最近我有严肃想过这件事情,也慢慢在和不同的人接洽。

“如果你对这里那么了解的话,这份工作很适合你看来。”她说道,“我之前学的是文学和Journalism。”

于是我将她引向我的那些记忆片段,那些街道,故事,细节等等。我们讨论了怀旧,在漫无边际的话题中行走着。我觉得这不是我在重复每次说过的东西,而是这次,我在发现新的故事。似乎是内心的那句话像是一枚印章,我在慢慢除去那些尘土,去看那刻下的字。

“我到家了,就住在这里。”她说。

“这栋楼叫the Willow”我说,“你看,门廊里的Décor,art deco。”

我得到了下次能够继续见她的准许,这很重要,因为这栋楼的名字,让我想起了一首歌,Willow Weep For Me。

 

三、旧梦

我们一直在约会,慢慢地我得以进入她的房间。

我为自己能够进入这栋公寓而兴奋,就像看到那种我内心曾经经历的图景一样,像是我内心深处有个灵魂,而他却能够在这里找到归属。我触碰着每一个细节,数着楼梯间的台阶,艺术装饰主义的Speed Line指明着一个循环着的方向——我像是听到了一种回声。

我很贪婪地享受这座建筑每一个简单而不实用的装饰主义细节,这些细节慢慢站了起来,为我传递着一种记忆。我更享受那种细边框的旧式钢窗打开的感觉。风猛地地吹进房间,吹在我的脸上,像是旧时乐手对着小号吹气,“呼呼呼”的风声仿佛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一段段对话,一双双红唇同一时间在我耳边播放,又像那过去的一双双纤细的手,一起抚摸着我的脸颊。

在这些风中的乐声,红唇,对话,美手中,我想到一个幻境,一个晚上,一次相遇,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情人。

时间也像风一样吹过。慢慢的,我觉得我是这里的主人,而她就像是一个从外部进入我世界的人,或者是一条线索。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越来越像这里的主人,而她的存在慢慢让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与自己讨论她在这里的归属问题。我每天都在进行这种讨论,会长时间看着她,似乎在进行某种比较,与某种过去比较,与和不在当下的人比较。

“我觉得好熟悉,曾经自己住在这里。”我感叹道。

“你说什么呢?我们在一起蛮久了吧,你一直在这里,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吧。”说完她起身,去淋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有这种感觉。而她逐渐觉得我活在某种幻想之中,一种完全与现实脱钩的世界之中。我无法说服她,她认为这种看似怀旧的情怀其实是一种幻象,是对于一种不曾经历过的时代以及生活的想象而已。她更受不了的是我每天晚上在the Willow旁边的爵士俱乐部拍照。对她来说,这似乎是我与现实的唯一交集。

突然有天在一场梦之后,我醒过来,对她说:“我知道这里有个秘密。”

她无奈地叹气,问我:“又想到什么了?拜托可以现实点吗。”

但是我对自己这种旧梦的真实性无比确信。仿佛这种随风飘摇的,充满幻想的谈话是为了这天,抑或是这天证明了我之前的那些漫无边际的怀旧想法的真实性。

“我知道这里有个秘密。”

我回忆起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在里面找到了一把小号。

“我曾经住在这里。”

这把小号已经没有了光泽,在那个被遗忘角落中,在角落中被黑暗摩擦得锈迹斑斑。我触摸它,像找到我的一件遗失的物品。风里夹杂着的那些东西又清晰了一点。窗外的树叶沙沙地响着,像节奏,像掌声,像这把小号所代表的所有故事。

Willow Weep For Me

 

四、哥伦比亚路

几个月后,她要出差一段时间。但是她允许我仍旧住在她的公寓里,条件是照顾好自己。生活日常并没什么大的改变,之前所说的为买法租界洋房富人修旧如旧的生意也拿到了第一次机会。

我非常喜欢哥伦比亚路附近的西班牙别墅。看到那种红色屋顶,米黄色的墙壁,那种花式的红色的窗饰和圆形的楼梯间。我能够闻到这座别墅刚落成时的油漆味,能够感受到那种穿上最好衣服在阳台下等待她出现的心跳,能够体会到追随一位大小姐上楼的那种脚步,能够想象出在露台上从身后抱住她的那种温柔。

“看什么看?”

现实很冰冷。如今走廊里很昏暗,别墅里不再有庆典和香槟,不再有欢笑和优雅的语言。一个充满怨气的女人操着奇怪的口音问我。而那个带着幻境中温柔的露台,现在实用地被杂物占据着,变成了廉价衣服的收容所,整栋房子被一种对旧事物的怨恨充满。

“你们这里的房子很漂亮,你知道吗?门,窗,地砖,开关都是原来的。”

“漂亮什么?乱哄哄的,没事不要乱看,出去出去。”

杂乱的花园现在是夜猫和腊肉的世界。一串串晒干的肉林里,坐着一位老太。脸上的所有特征都被风干,我想有时候老年人之间的看上去相似或许就是因为这点。

“我一直住了个的。”她说。

她告诉我原来她一直是住在别墅的配楼里,从别墅刚落成的时候就同母亲住在那里,因为她母亲曾经是这里的仆人。她告诉我一些关于这里的轮廓,但是这些事情也已经久远,不仅故事的主人已经无从寻找,故事的细节都已经被风干,如同这位老太一样。

“然后他们说解放了,然后这里大人家就搬走了,然后其他人就搬了进来。”老太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那个时候还20岁不到,我反正就一直登了此地(上海话)。”

我说这里的房子很漂亮。

“喏,本来就是大人家住的地方,要么外国人住的地方。此地老早额小姐老是有男额来寻伊,花园里相吹喇叭(上海话)。”她平静地对我说。“后来伊拉去了阿里的吾啊伐晓得(上海话)。”

“我看旁边几幢保护的蛮好。”

“是额呀,有几幢也卖给了私人,旁边那幢他们说又卖给了外国人。”

然后我在花园里拍了点照片,又去看了看旁边的几幢私人改造过的别墅,虽然造型没有变,只是各种细节均被抹去,那些窗饰门框一定是被当做旧货垃圾报废了,整栋房子像是一种标准浓妆的当代私房照模特,没有心思。

回去之后便和我的雇主讨论收藏这栋的事宜。这栋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就像the Willow一样能够唤起我的一种直觉。以至于当我看到那些住客对这种美和感性的建筑毫无感知的时候,我只想把他们赶走。

当他问我为什么是这栋的时候,我编了许多我自己也听不懂的建筑学的理由。但是我真实想法便是像保存自己的记忆一样去保护这座房子,去尽可能恢复它的面貌,在为它去除伤疤之后再看它是否能够让我想起一个人——这是为了我。

很快,那些无关而充满怨恨的的人在抱怨中被赶走了,只留下那个配楼里的老太。因为她年纪太大,需要慢慢搬家,而我也希望她能够给我一点细节,这样可以让她慢慢有时间回想。

在这栋现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我有种宁静,一种满足感,一种站在花园里看阳台上的一种期待。无关的人都离开了,我想线索在一点点清晰起来。只有这种宁静,可以让我去筛查那深处的一个人。

我站在花园里,微风像她的发丝轻触着我的面孔。对于我来说,这房子的故事就是一双轻柔的手打开窗户,一种在露台看日落的轻松,一种在房间里品味发丝的温柔——或许我记忆深处不是一个人活着一段故事,而是一个吻痕。
整栋楼宇开着白炽灯,灯火通明,没有了嘈杂之后,像一位洗去尘埃之后的贵妇,露出了曾经的风韵。而我看着几十年前的浴缸,幻想着时空交错的鸳鸯浴。我在空荡的楼道里踱步,呼吸,回声被放大成无数个人,一盏盏灯光下,我变出了很多影子,像来赴宴的宾客——这座房子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在与我叙述它的记忆。

我反复抚摸着那些细节的装饰,反复拨弄着那些老式的开关,不是在寻找,更多的是在等待。

五、亚洲学会

改造在慢慢进行,花园,结构,管线的改造很顺利——老太也快要搬走了。于是很快,我和雇主便需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如何将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细节复原?我向他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这不是一种虚无的怀旧,而是对故事本身的忠实。我们还原的不是建筑,而是一种生活,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生活。

“对,你买了一个故事。”

在我之前反复游荡的过程中,在爵士俱乐部认识了安德鲁教授。一番谈话之后,他称自己是亚洲学会的会长,并且邀请我加入他们。在那里,我发觉了许多怀旧的人,那种将职业生涯用来怀旧的人。

安德鲁教授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书里面,我走过了每一个旧上海的爵士俱乐部,在坏码头看到过水手打架,我熟悉了每个爵士乐手的风格,了解了每个文人的感叹,打探到了他们情人们的住所。所以我常说,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年代,等上海被解放的时候,我或许是第一批被抓走改造的人。

总之这位教授是一个神奇的人。

那天他组织了一个讲座,讲述旧上海定居者的故事,就是那些Shanghailander的亲历记。他邀请来了一位年龄长过了记忆的女士和她的孙女。她太老了,只有这点记忆。每过一年,就会忘记一些遥远的事情。但是我们很幸运,因为当前她对上海的记忆还是完整的。这天她穿得很漂亮,戴着首饰,像是在见一位很重要的人,像是对自己年轻时候的祭奠,像是要用这记忆去刺破那些缠身的,犹如皱纹织成的茧。

“我们那时一直骑马。”她对我们说。

我们有一种短暂的对视,因为她开始说那个曾经的小号手情人。

“我们住在哥伦比亚路,他当时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溜到后花园吹Willow Weep For Me。”我看到她有点哽咽。“然后我们会坐车去俱乐部,看他演出。那时我是新女性,我会偷偷开父亲的车子。”

我可以想象在回家的路上,在月光的氛围下,在后座的那种迫不及待,那种带有酒气的呼吸和优雅外表下的跃跃欲试。

“然后,我们会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她眼睛里有亮光。

听讲座的人都发出了意会的笑声。我注视着她微微一笑。接着她在投影仪上放出了那时的老照片。有骑马,有与汽车的合影,学校的合影,女子运动队的合影,还有在西班牙别墅前的全家照。

“这是我们在哥伦比亚路的房子,前几天我们认出来了。当时仆人的女儿还在,只是我们没有办法交流了,房子里面很空。”没有额外的情感,但是我却觉得整个房间里,其他的人之多余。这更像我与她之间的对话,那种长久未见之后的倾诉。

我一直注视着她,我觉得如今所有的怀旧似乎找到了答案。这个故事存在的目的,就在她的脑海中,她的生活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这个故事抚摸过。就像开着窗子任凭风呼呼得吹打自己的脸庞之后,再次将它关上。当我告诉她那栋房子已经被人买下,而我正在费尽心思去将她还原的时候,她抱住了我。

“天啊!”


六、完工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许多老照片——生活涵盖了那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有她窗台上的装饰,有她在露台上的日落,有她卧室里的体香等等等等。最后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爱你的XX”。

这些照片让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也唤回了一些怀旧的记忆。我像在照一面镜子,又感觉这种生活,生动的生活与我只隔着一层相纸的薄膜。而这层薄膜却隔开了两个世界,无法穿透去爱抚她。

慢慢地,整座楼房修缮完毕了。我的雇主很满意,等油漆风干,味道散去便要入住。红色的窗框,红色的各种细部装饰,像是脸庞上的红唇,像是肌肤上的吻痕。她如果回来,会带我蹑手蹑脚踏着熟悉的脚步找到她的卧室。

我像是看着爱人一样。

我把那些老照片中的角落,都重新拍了照片,当然,这次,我穿着我那身象征怀旧的衣服站在相片里。

我把重新拍的照片寄了过去。


七、回忆

她出差回来了。我同她说了那些故事,她依旧不以为然。

“想太多,都是戏。”

这天我收到一封邮件,说她——那位老人想见我,因为有些话那天晚上没有说完。我很惊奇,很诧异,我的这种怀旧,之前的莫名的熟悉看来会有答案。我同女友说我要出国一次。除了说要我照顾好自己以外,还说:“好吧,在路上你也好好想想。你可以留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直到你花光了钱为之。”

我翻出了那只锈迹斑斑的小号放进了行李。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到达了目的地。她的孙女来接我,“谢谢你,真不好意思,她知道房子修好了,但是希望告诉你一点事情,不用担心。”

我走进她现在的房间,能够感受到的就是一种平淡,岁月磨平了她的曲线,生活平坦了她的乳房。她的生命在一根根软管中流动,没有了神态,没有了眼神。她的身体摆放在床上,就像一件古董被遗忘在某个挤满灰尘的柜子上。

她能够感觉到有人靠近。

“他来了。”她的孙女说道。

“你来了。”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天花板

“我来了。”

“谢谢你为我的黑白照片上色,还有谢谢你给我的你的彩色照片。” 她的每个字都说得像她的岁月一样长。

“你还住在那座公寓里面吗?”

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我现在住在The Willow。”

“和其他女人吗?”

“祖母。”她的孙女打断道,或许她觉得这样很唐突。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我不会怪你。只要你还记得你是爱我的,哪怕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即使当做一种回忆。”

我没有回答。

“我记得那天日落,你在阳台下吹Willow Weep For Me。我听到了。我们的园丁来赶你,那时我和我父母都在露台上休息。当我们站起来看的时候,你跪下向我求婚了。你还会吹小号吗?”

“对不起,我不会,虽然我很爱爵士。”

她很平静,或许已经没有感性的意识,或许生活已经让她学会平静地面对各种变故,包括自己生活的结束。

“然后我们就搬到了那座公寓,The Willow。你那时候在the Canidrome演出,我在台下看,我拒绝了所有人邀我跳舞。没过多久上海变故了,那天晚上有人冲了进来,把你抓走了,而我没能阻止他们,对不起。有人和我说他们在the Canidrome看到过你,不过那时候已经是关押那些坏分子的地方了,我也无法去改变这些。我父母亲来找我,和我说舞会结束了,我们离开了上海,对不起。”

我站在原地,我将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号放在了她的床头。“我带来了这个。”

“哦,我知道,你最喜欢的。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

我仔细看了上面的花体字,觉得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就是那枚印章上刻的字,一个曾经的名字。

“我知道你现在很年轻,因为你一直很年轻。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认为重新开始生活就像换一个女友一样简单。所以你重新活了很多次,而你最近一次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而我,只活了这一次,只有这一段记忆,或许只是为了这一段记忆。”

“我的记忆只有那么多,每过一年,我都会忘记一点遥远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我的童年,而那段记忆,和你一起的记忆还很完整。我想当我离开世界的时候,所能想起的最遥远的事情就是与你相遇的第一天,我要将这个故事完整的带走。”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Willow Weep For Me。”


八、现在

当我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带我的女友去了爵士俱乐部。那天晚上是向Bill Evans致敬的音乐会,我不仅听到了Waltz For Debby, 还有My Romance。

我对她说:“我需要的是从某种事情那里赎回我自己,我想我可以做得更好的。”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至于那栋房子,我回来之后将这个故事完整地告诉了我的雇主。我有次好奇路过那里,仍旧空关着,等待着对的人。

我一直在漫步,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对的版本的Willow Weep For Me。